设置

关灯


    毕业以后,我如愿进入了一家国内顶尖的天体物理研究所。研究所主任看了我在研究生期间发表在核心期刊的多篇关于天体和时间的论文,新颖的观点引起他的兴趣。几乎在我毕业的同时,我就接到了录取通知,这让我喜出望外。

    单位发了一笔安家费,再加上部分贷款,我在A市郊区买了一套不算大的房子。交房后简单装修了下,作为我和新月的婚房。

    相隔许久再次见到儿子旻宙,他却没有认出我。指着我的鼻子,转身问妈妈,这位叔叔是谁。妈妈笑着抱着儿子,让他叫我爸爸,儿子死活不肯。我拿出一个遥控汽车给他,他小心翼翼的接过来,自己玩去了。

    “你看连你儿子都不认识你了,你真得多陪陪我们啊。”,妻子半是责怪半是高兴的说道。

    “以后这就是我的家了,我还能去哪,儿子还小,等过段时间熟悉了就好了。”,看着儿子和妻子,再看看自己的家。我感叹道一切来之不易,自己也是一个有家的人了,以后不能由着性子胡来了。

    “虽然早就领了结婚证,我还要补办一个隆重的婚礼。”,妻子对我撒娇。

    “那是自然,不过需要时间准备。”,我掏出两只空空的口袋,妻子笑着拍了下我的肩膀。

    从背包里取出取出几块玛瑙石放在书桌上,这是我搬进新家做的第一件事。好多年来,这几块取自家乡河中的玛瑙石,一直放在背包里陪伴着我,成为思念家乡的寄托之物。我不再关心玛瑙石的来历经过,只希望能像当年父亲说的那样,能给我和这个家带来好运。我趴在书桌上呆呆的看它们身上的花纹,仿佛看到云朵摇曳。

    关于这几块玛瑙石的还有个小插曲,我觉得有必要提一下。

    结婚前几天,父亲来到A市帮忙筹办婚礼。无意间在看到书桌上这几块玛瑙石,他被上面的花纹吸引住了。

    “这么漂亮的玛瑙石从哪里搞来的?”,从小就对玛瑙石爱不释手的父亲不停把玩着。

    “你不记得了?这是当年我发烧,挂了一天吊瓶,你为了祈祷我早日康复,亲手把这几块玛瑙石放到背包里的。”

    “不对啊,你看这上面的花纹,是一种很罕见的花纹,你再看这颜色,是某种稀有矿物质。看着不太像来自咱们家乡那条河里的玛瑙石。”,父亲对家乡的玛瑙石颇有研究。

    我一直把这几块玛瑙石带在身边,确定就是当年那几块玛瑙石。可为何按照父亲的说法,这几块玛瑙石并不是产自家乡那条河里。

    “可能是我从什么地方买的吧,具体哪里我也忘了。”,我敷衍着父亲。

    婚后的生活一团乱麻,不仅需要忙于工作,还要兼顾家庭和孩子。你可能会奇怪,事业单位能有多忙。本来可以不用那么忙,主任接了一个重要课题,可以给研究所带来科研基金。按道理说,谁接的谁应该出力最多。主任却让我做这个课题的小组长,带领一众科研人员攻克技术难题,他主要负责后勤保障和人员调度。

    我算是搞明白了,主任是想借我的脑袋让他升职加薪。我本想拒绝,可眼下刚结婚,各方面都需要钱,本身这个课题我也挺感兴趣,对整个研究所也有帮助。

    我只能先把健康和家庭搁置一边,全身心投入工作。为了解决一个难题,连续几周跟小组成员同吃同住在研究所。可这种行为却引起同事的不满,本来事业单位工作相对比较轻松,没想到被我带动的有时候还要加班。我可以理解这种心理背后的思维逻辑,但是我也是身不由己,难道我自己不想工作轻松点吗?

    我终于明白了,主任不愿意当这个课题小组长的另外一层用意,不得罪其他同事。枪打出头鸟。

    工作一年多,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还累出一身病痛。课题结束的时候,我睡了足足一天。正准备整理上报课题材料的时候,主任却给我批了假,让我好好休息,剩下的事不用我费心了。我心领神会,按照主任的意思在家休息。

    我再次回到研究所,看到张贴的喜报,得知该课题获得国家一等奖,主任作为第一负责人获得了嘉奖,研究所也获得了科研基金。

    主任找我谈话,对我大加称赞,表示不会亏待我。努力没有白费,我得到了一笔钱,却失去了一项荣誉。我看着主任无耻的笑脸,不禁怒火中烧,很想冲上去给他两个耳光,但我不能那么做,因为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和那笔钱。

    我虽然失去了荣誉,但我得到了科研和处事的历练。话说回来,不用主任的名头,用我这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的名字,这个课题过不过都还难说。

    第二年,新来了一位同事,主任让我带带他。小徒弟在工作中总是默默支持我,成了我的好朋友。

    小徒弟名叫钱行仁,家是四川的,一口川普混着普通话有点让人想笑。性格开朗的他,喜欢到处找人开玩笑,但在我面前收敛的多。我对他要求很严格,不仅不能迟到早退,而且需要每天写日报发给我看。人家本来想找个清闲点的工作,没想到遇到我这个工作狂,小徒弟刚开始显得十分抵触。随着我们一起负责的课题进展顺利,每个月多拿些福利,也能被高看一眼,尤其是女同事那敬佩的目光,小徒弟逐渐安下心来投入到工作当中。

    我从大学到研究生再到研究所,就像从一个象牙塔进入另一个,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不关心也不感兴趣,一心沉浸在科研里。

    我平时不刷手机不看电视,偶尔听听音乐,关注一下相关领域的最新科研进展。有意思的是,我这个地球人仿佛活成了地球之外的人。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很快好几年过去了。这些年虽然平淡但却幸福,旻宙渐渐长大了,他不仅崇拜自己的爸爸,而且喜欢上了天体物理。

    有一次,我参加家长会。教室后排挤满了学生家长,纷纷对自己的孩子夸赞不已,我却闭口不言。

    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说出你心目中爸爸的样子,让孩子们举手回答。

    有的孩子说自己的爸爸是消防员,可以救火救人;有的孩子说自己的爸爸是医生,可以给人治病;其中一个穿着精致时尚的孩子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他说自己的爸爸是大老板,管理好几家跨国公司,家里有别墅,经常出国旅游。

    孩子们投来羡慕的目光,教室里响起了鼓掌,只有旻宙沉默着。

    老师看向他,问他为什么不跟同学们一起鼓掌。他的话至今让我记忆犹新,这些话很难跟一个十二岁孩子联系在一起。

    “老师,我不鼓掌是因为我不向往那种生活。爸爸们总想着赚钱,不去为人类的未来考虑,人类是没有希望的,地球家园也会成为人类心灵的牢笼。我爸爸是天体物理学家,他的目光在星空。他的工作不仅为我,为我们,更是为了人类的未来。我们家不富裕,但精神很富足。”,说完,他把头埋在手臂里,不敢面对周围人的目光。

    台下家长议论纷纷,谁家的孩子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能说出这么不着调的话。我并不理会那些言论,心里骄傲不已。

    我带头鼓掌,就像当年妻子带头给我鼓掌一样,我知道孩子说出了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曾去考虑的那些云里雾里的问题。当年我跟苏格拉底也是这个态度,总考虑那些云里雾里的问题干嘛。我记得苏格拉底如是说,“没空想那么多云里雾里的问题,不代表这样问题就会凭空消失对吗?你看到的只是现实的表象,其背后的逻辑跟那些云里雾里的问题却有紧密的关系。“

    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想必大家都读过,里面描述了一位伦敦证券经纪人,拥有稳定的家庭和事业,但在中年时突然决定追求绘画的梦想。他抛弃了妻子和两个孩子,独自前往巴黎,尽管生活贫困、疾病缠身,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

    第一次读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跟今天台下的家长看我的儿子一样,嘴里几乎说着相同的话,“是不是吃错药了?”,“有安安稳稳的工作不好吗?瞎折腾什么?”,目光中,言语中,充满着世俗的傲慢和偏见,好像一个东西必须长成他们脑子中认为的那样,一件事情必须按照他们脑子中认为的逻辑发展,一个人也必须按照他们规定的条条框框去生活。他们手中紧紧攥着六便士的同时,眼睛还在地上不停的寻找,生怕漏掉一个,却不曾抬头看看月亮。

    有人抬头看了月亮,理解那些“云里雾里的问题”的人称他们“孤勇者”,不理解那些“云里雾里的问题”的人称他们“疯子”。

    孩子们不理解儿子的话,是他们还小;家长们不理解儿子的话,是他们不愿思考。

    老师似乎明白了什么,跟着我开始鼓掌,孩子们也加入其中,家长们仍不情愿。儿子受到鼓舞,慢慢从手臂中抬起头,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对他竖了个大拇指,他开心的笑了。

    同时,我像其他家长一样不免感到忧虑。孩子啊,你真的要跟爸爸一样走上一条充满荆棘和孤独的道路吗?孩子啊,你可知道那条路充满艰辛,有时候甚至不被人理解吗?

    就像当年父亲和我交谈一样,无论儿子以后走哪条路,我跟你妈不希望你活的太累,不需要你有多了不起,只希望你过的开心就好。

    那天家长会上,我特别注意了下那位着装精致时尚孩子的家长。那个孩子说完,乖乖转身看着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恐惧。直到他点了点,那个孩子才坐下。

    他本来很开心,但听完旻宙的那段话,带着墨镜的脸上莫名出现一丝痛苦的表情,眉头皱紧,脸庞忍不住颤抖了一下,那些话似乎让他感到不安。我对他强烈的反应感到疑惑不解,一个孩子话何必如此重视,便不时看向他。一瞬间,他脸的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家长会开完后,我跟旻宙正准备走出校门,却被几个壮汉拦住了。我赶紧把儿子护在身后,生怕他们伤到孩子。

    那位家长走了过来,一声呵斥,壮汉们纷纷退后。

    他笑着摘下墨镜,把儿子推到我面前,说道,“老朋友,好久不见。这是我儿子,桑天正。”

    “叔叔好”,那个孩子有点不情愿地叫道。

    仔细看半天才认出来,原来他是桑彦实。研究生毕业这么多年,我们几乎没怎么联系,没想到他变化这么大。

    桑彦实邀请我跟儿子到他家做客,我也很想知道这位老朋友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便爽快的答应了。我跟儿子坐上一辆豪华的宝马轿车,在保镖们护送下来,车队缓缓驶向公路。

    那是一座美丽迷人充满艺术感的庄园。白色镂空花形图案的大门缓缓打开,轿车依次驶入。路两旁种满了各种植物花卉,别墅前面有个巨大的天使造型的喷泉。绕过喷泉,映入眼帘的是座欧式风格的建筑,墙壁上雕刻了精美的人物和鸟兽的图案,门厅立面上部有四根高大的爱奥尼亚柱式立柱,顶部为钢结构穹窿顶,呈现浓郁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古典建筑风格。

    走进别墅,里面摆满了各种精致的家具,阳光从彩色的窗子投射下来,让人有种进入天堂的梦幻感。

    我跟儿子在松软的沙发上就坐,仆人们端来各种各样的水果和零食。我示意儿子不要随便乱动,儿子安静的坐着,他很听话。

    桑彦实换了一身衣服,领着儿子笑着从楼上走了下来。他挥了挥手,两个男孩子迫不及待地出去玩了。他走到我面前,拍了下我的肩膀,热情地说道,“老朋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起身恭敬地回应了他,社会地位的悬殊让我们之间似乎多了层隔阂。

    “家里过的还好吗?奥,你跟女朋友结婚了吗?”

    “家里一切都好,结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种富丽堂皇的环境中内心有种几乎原始的自卑感,我甚至不敢抬头跟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