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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回家,田秀莲怎么离开的,怎么和我分的手,我恍恍惚惚,记不清楚了。来到厂子员工休息室,没等我抽完一根烟,我就迷迷糊糊倒在休息室的长椅上,两眼一瞌睡了。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漫长的梦。梦里,田秀莲无声地责备我。她说赵晓松,你不要再说我的好,是你淹湿了我的笑,我已经不喜欢你的声音。你说你舍不得村里的院子,舍不得村里的姑娘,舍不得苞米地里皎洁的月光,可你辜负了她曾经的美好。

    我绝望地咆哮着,不!莲,我怎么会忘记。在我不变的记忆里,是你和我儿时的模样。还记得吗?莲,我赤着脚,背着妈妈为我缝制的小书包。你喂我吃一口你妈妈为你烙的葱油饼,你伸出小手抹去我鼻梁上的煤灰灰。你紧跟在我屁股后,甜甜地喊我:晓松哥哥,晓松哥哥,你等等我……我咧开嘴偷偷笑,笑我逗你玩,你咋就不知道……

    我梦见隔壁黄奶奶。隔壁黄奶奶颠着一双小脚,老远就扯开尖细的嗓子,骂我是个坏小子,骂老赵家怎么就日出我这么个带把的玩意儿。黄奶奶一步三摇把我赶出她家的玉米地,说我毁了她家的庄稼,踩坏了她家的菜苗……

    我梦见我和爸爸妈妈坐在用旧砖头堆砌的凳子上。爸爸吸口劣质的香烟,我啃着香白香甜的馒头。妈妈坐在一旁看着我,我看见妈妈宠溺我的眼神。我穿的一身新衣服,有妈妈为我缝制的两个小口袋,小口袋里装满香喷喷的玉米粒。我还听见新年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妈妈说,过年喽!俺家晓松又长了一岁……

    莲,还记得村旁那口小池塘吗?在村旁的那口小池塘,我光着膀子在小池塘里捉鱼摸虾。你站在池塘埂上,挥着小手又蹦又跳,说晓松哥哥,晓松哥哥,你看那……

    我正想看,猛地窜出一条大蟒蛇,大蟒蛇张开血盆大嘴,它要生吞了我。我想逃,可我挪不开腿,迈不开步,我浑身无力。我拼命地喊,莲,快救我!你救我……

    没有了沉醉的风,有了屋外小麻雀的吵闹声。一对形影不离的鸽子,又在“咕咕、咕咕”互诉衷肠。太阳已经挂上树梢,透过玻璃窗户,照在我身上。可空调的冷气流,却冻得我浑身发抖,我还在拼命呼喊莲,喊莲救我。是手机铃震耳的吵闹声,把疲惫不堪的我从噩梦中惊醒。我惊魂未定,距离上班时间还不到五分钟。

    以往,我总是提前一个小时去值班室拿生产计划表,然后再根据生产计划表下车间安排工作,且做好与上一班的交接。我会很认真地排查,解决上一班组遗留问题。比喻及时安排维修工检修机器;比喻对安全事故隐患的排查;比喻解决吊车存在的断电问题;比喻对贴合工和成型工的人员合理配备问题。等等一些个班前急需处理好的琐碎工作,我都要细致入微落实到实处。然而在今天,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慌忙换身工作服,匆忙赶到班组长值班室。我没有下车间检查工作,只是简单听取组长马龙对车间工作的安排。这是我担任值班长以来,唯一的一次对工作上的松懈。是我忘记自己的责任了?不是。是我对工作报以侥幸心理吗?也不是。是因为今天的我实在是太过于疲惫,今天的我没有一点力气,我浑身难受,身子骨特他娘的沉。我头痛欲裂,我的脑神经萎缩,只怕是越来越严重了。我自言自语,我真的生病了,可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确是病得不轻。

    赵小兰来到值班室,不是因为我彻夜未归,她来找我赵晓松理论。她不会找我兴师问罪,更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找我搞事。我彻夜未归,她不问我为什么。我去了哪里,与她没关系。反正我和她之间的夫妻情分,还没好到要相互去关心彼此。我俩只是在同一单位,同一车间,做不同的工作而已。她只要定期定时发放劳保用品,定时定期向我汇报工作罢了。反正她工作清闲自在,她有大把的时间待在收发室。她有足够的精力,与电视剧里那些个缠绵的爱情拍拖。

    我疲惫得就差虚脱了,赵小兰丝毫没发现我的不正常。她只是象征性地问我:你不下车间吗?我没回答她,而是看着赵小兰姣好的面容。我发现,赵小兰似乎与众不同。也是,我平时不怎么仔细看她,她肤色较白,是没有血色的那种苍白。我不明白女人为什么不一样,莲红润的小脸蛋,像红红的苹果,甜甜的给我温暖,给我女人似水的柔情。而赵小兰的白,让我感到孤单、寂寞、清冷。此时此刻,我有多么希望赵小兰能问我昨晚去了哪里,责备我为什么不回家。哪怕是争吵,也好过彼此间的沉默。

    令我无比的失望,赵小兰甚至没问我有没有吃早饭。她的一句简单的问候,对我来说都是奢侈。赵小兰就那么极其自然地离开了值班室,她冷冷的背影,让我找不到一丝慰藉。我那胃翻江倒海虚空得厉害,这段时间为了竞聘值班长,我紧张得几天没好好吃顿饭。昨晚上我又喝高了,也许我的老村长、我的老白干、我的啤酒,经过我的胃,提取高纯度酒精,或许能废掉我那根萎缩的脑神经,我应该不是个病人了。我想,我的病就快好了,我得离开值班室,我要去吃点东西,来中和中和我的胃。我摸了摸皱巴巴的工作服,知道自己形象不咋样。我也顾不了那么多,反正在生产一线的成型工,哪个不像我一样的邋遢。出来厂子,来到厂子对面的一家包子铺,我买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外面的饭菜不好吃。尤其是厂子食堂为员工准备的工作餐,要么太油腻,要么太寡淡,一点都不合我的胃口。曾经的我像个孩子,向莲抱怨食堂饭菜不能吃。到了饭点,莲一手提保温桶,一手牵着小毛头,等在厂门口送饭给我吃。我喜欢那种感觉,我喜欢吃莲为我煎得焦黄的野生鲫鱼,还喜欢吃莲为我准备的小炒菜。莲为我拍的小黄瓜,酸酸的、脆脆的,在干燥的车间里,吃进嘴里能润心爽口,让我吃的别提有多舒心。车间同事常和我抢着吃,莲又特别的热情,饭菜又做得可口,同事们羡慕我有口福,说莲是个好女人会疼人。我呢?我无比惬意地溜进吸烟室,滋溜一口再滋溜一口吞吐香烟,那滋味别提有多带劲。同事们说,我那个嘚瑟劲,实在是让他们受不了,他们除了羡慕,还是羡慕。我很知足,我觉得我是个成功的男人。我有一份工作,有很好的家庭,有温柔贤淑的妻子,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可这一切都变了,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我是个真正的可怜人了。

    回到值班室,我吃完两个包子,喝完一杯豆浆,又趴在值班室的办公桌上迷糊。安检员小李推开值班室的门找我,见我在迷糊,也许是不想打扰我,他扭头走了。下午三点,离下班时间还不到一个小时,我还是慵懒地坐在值班室发呆。整整一个班,我处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受尽煎熬。

    昨晚在五岳山庄,唱“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那个胆小怕事的哥们,见我一整个班没下车间,他大概是担心我了。心想我去了趟西郊派出所,一定是在闹啥子情绪。他在四十万套找到我的师傅章子杰,想让章师傅劝我两句,说没啥大事,让我别往心里去。又说只有师傅章子杰的话,我还能听进一二句。

    四十万套紧邻硫化车间,车间热得像个大蒸笼。成型工、贴合工,一个个像是蒸笼里的馒头。他们被车间高温蒸着、熬着、煎着、煮着、烤着。巨大的排热扇强大的风势,流变成热气流说是为工人兄弟们缓解车间的高温。可这热气非但不减,反而让人多了一股子煎熬。临近下班,成型机、贴合机,还没能安静下来,繁忙而嘈杂的脚步声反而是越来越热闹了。

    那哥们找到章师傅,扯开嗓子喊,章师傅,您老辛苦!章师傅说不辛苦,说这叫百炼成钢。那哥们又问章师傅,今天见没见到我。章师傅说没见我,又问我为啥不下车间,说我忘了自己该干啥,批评我老大不小的年纪,咋还拎不清自己。那哥们说了,说章师傅,赵班最听您的话,您去看看赵班,问他为啥不下车间。章师傅摇摇头。我知道,章师傅为什么摇头了,他那是恨铁不成钢。可他毕竟还是我师傅,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道理我懂,我师傅也不能忘。我师傅问那哥们,问我是不是出啥事了。那哥们用“一句话说不清楚”,就将昨晚在五岳山庄发生的一幕,一笔带过了。又说,章师傅,您老若见到赵班长,您劝他别多想。工作还得干,日子还得过,咱该咋样还咋样。

    章师傅摸摸被汗水湿透的工作服,朝那哥们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他这就去找我。章师傅穿过热气流,出来四十万套,来到成型二车间二楼班组长值班室,他一眼就看见坐在椅子上发呆的我。章师傅比谁都清楚我,我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可章师傅说,只要天塌不下来,工作还得认真干。说赵班长,我是你师傅,我必须提醒你,甭管是谁,只要他一脚踏进成型车间,他就得以工作为重。又说,眼看就到下班时间,你为啥还不下车间?四十万套12#、13#车,小马拉大车,是非常危险的,必须解决有危害人员的设备,降低危害风险。8#车、2#车,过胶皮带一直跑偏,工作时容易造成挤胶或挤手。大皮车缺轮问题、6#车胶皮带过长,你得要求保全把皮带割断。说细练刀架,保全不焊,7#车的包机不好用。又说赵班长,听师傅一句话,干工作就得事无巨细,你哪一样操心不到,他都得出大事。5#车有故障,需及时上报。统计胎胚,你下车间整明白,千万不敢出啥差错。

    我抬起头,却是泪眼朦胧。章师傅年纪大了,还坚持在生产一线,我问过他,问他干了一辈子车轱辘,咋就不嫌累?章师傅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不作解释。想当年,章师傅和我在同一机台干活,那时的我还年轻,那时的四十万套,成型机机床老旧,胎胚的形成,全靠手动操作。要先将钢圈套过机头,撑开机头后,在成型棒上套上第一个帘布筒,两边要压贴在鼓肩曲线上。扣上钢圈,包好压实后再扣钢圈,再次包好压实,套帘布筒,再套上缓冲层压实。贴上钢圈包布后,又套上胎面胶压实,然后折叠机头,取下胎胚,再包好钢圈。胎胚的操作过程枯燥繁琐且要细致入微,来不得半点马虎。成型工作累且单调,可一个班下来,我和章师傅硬是干得不亦乐乎。在工作上,是章师傅不厌其烦手把手教我。在生活上,章师傅又无微不至关心我,照顾我。当年与田秀莲闹离婚,也只有章师傅劝我,骂过我混蛋,骂我鬼迷心窍。我知道章师傅为我好,可我屎糊心了,为啥就听不进章师傅的劝告?

    章师傅见我情绪低落,见我实在是可怜,他不忍心责备我,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摇摇头,极力让自己安静下来。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抱紧章师傅,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哽咽起来。这样释放自己的眼泪,对我来说,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章师傅用他那双带有厚厚老茧的手,轻拍我的臂膀,用父亲般的温暖劝说我。说赵班长,你别这样,快擦一把泪,洗把脸,赶紧下车间。

    我没下车间,章师傅所说的那些个急需解决的问题,我今天压根不想管。留给乙班杜状状去解决吧,我这个样子,怎能下车间丢人现眼呢?目送章师傅离开,我用手背揩了一把泪,分别给成型组长马龙,贴合组长李晨打电话,要求他们把班组生产的胎胚数据,汇总之后交到值班室。要求各组组长安排人做好机床的维护与保养,以及做好与乙班的交接工作。等等工作事项,全是我在电话里做了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