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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35事故调查结束,最不甘心的还是程蛟和马龙。

    当他们确信自己被厂子开除时,他们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年轻的生产部部长讨个说法。

    他们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衡与落寞,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在旁的小花见了落泪,在旁的小草听了枯萎。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躲在墙角里,好像全世界都遗忘了它们。

    程蛟的处世哲学是临死也要拉一垫背的,他不能白死。

    马龙不愿意了,在年轻的生产部部长办公室,马龙已经顾不得看程蛟的面子了。

    也对,面子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女人搂着睡觉,更何况又他娘的值不了几个钱。

    马龙愤怒的向王鸿胜部长控诉程蛟,说部长,这事和我真没关系。要说有关系,我最多也就是个连带责任。

    领导怎么能开除我呢?当时是程蛟处理21~35用错钢圈这事。说谎话欺骗领导,也是程蛟一人所为。我冤啦!部长……

    一旁的程蛟急了,他现在最看不行的,就是马龙。

    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马龙,马龙啊马龙,你个蠢货,你不也是私欲膨胀吗?

    你若是能坚持原则,实事求是,实话实说,我一个人不就挑不起事端。

    说白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程蛟到死都信这话。马龙,你连条虫都算不上,你他妈的还算条龙?

    哎哟,我呸!咋啦?当几天代理班长,瞧你人前人后吆五喝六小模样。

    哦,你他妈嘚瑟的时候,咋就不想想赵班的委屈呢?怎么地,现在想撇清自个了。

    你想把王部长当猴耍,晚啦!他怒怼马龙,你说这话有意思吗?你想撇清自己,你能撇清吗?

    又说部长,我俩是有错,可这错充其量也就是个小问题,又不是啥大毛病。

    再怎么严重,也严重不到开除我俩。被开除的名声多不好听,往后我俩咋敢抬头见人呀?

    王鸿胜部长怒斥程蛟和马龙。说你们现在知道头抬不起来了,早先你们干什么去了。

    出了问题你们不能主动承担责任,却把问题推向别人。你们不是一味坚持自己没错吗?

    你俩拿别人当傻子,玩别人于股掌之中,耍小聪明其结果是害人害己。

    你们认为赵晓松就没有被连累?他那天身体不适,作为组长的你们,又是怎样主持工作呢?

    你们俩不知道反省自己,还在为自己辩解,你们不觉得自己的可悲吗?

    把你们开除厂子也不是我的本意,这事闹到王总那里,我也无能为力。

    希望你们在今后的工作岗位上,能严格遵守单位规章制度,要踏实认真实事求是干工作。

    要牢记在神风企业这一刻骨铭心的教训,我希望你们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年轻的生产部部长对总部处理结果,他没有意见。至于程蛟和马龙,他是恨铁不成钢。

    他们辜负了生产部对他们的培养,也让他在诸多同事面前无地自容。

    事故毕竟是发生在成型二分厂,开除程蛟和马龙,也是在打他的脸。

    可是,他得被动接受,谁让他是生产部大当家的。这起21~35质量事故,对他又何尝不是教训。

    程蛟和马龙,知道再说就是无理取闹,他俩连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

    接下来,要怎么向家人交代呢?

    尽管他们不那么顾家,那是因为他们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家人不需要再为他们操心。

    直到现在,程蛟和马龙才想到他们的父母、老婆和孩子,他们要如何去面对他们最至亲至爱的人?

    黄昏临近,太阳早收敛起刺眼的光芒。

    空气压抑沉闷,厚厚重重的云层盘踞在天空,夕阳只能趁一丝丝缝隙,逆射一道道绛色霞光。

    怕热的人们开始在这个时间点买菜,闲逛。厂子对面的小卖部露天广场像是比以往更加热闹。

    一些工友三五成群围在小桌旁,喝着啤酒,打着小牌。

    他们爽朗的笑声、尖叫声、吆喝声,刺痛程蛟和马龙的眼睛,撞击两人的耳膜。

    两人狼狈逃离,像两只无头苍蝇,满大街小巷乱窜。

    焦市是个不大点小煤城,找工作的满大街都是,找不到工作的也是比比皆是。

    程蛟也就是个小技校毕业的中专生,他是娘老子花了三万块积蓄,托人在神风轮胎为他谋了份差事。

    马龙不言语了,他此时此刻恨透了程蛟,也恨透了这样的自己。他怎么能这样傻呢?句句话都听程蛟的。

    他是很能干的呀,他长得黑黑粗壮,浑身上下也有使不完的力气,不像程蛟弱不禁风的,风一吹就倒。

    即便他不当组长,他还能干操作工,反正他还年轻,只要自己肯努力,将来还是能当个班组长什么的。

    现在可好,他被厂子开除了,开除就意味着自己又一次失业。他讨厌打零工的日子,他也过够了打零工的生活。

    没有稳定的工作,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挣的钱今天有明天无,工钱也只是神风企业的三分之一。

    他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去面对母亲和老婆,说自己被单位给开除了,说出来她们肯定不信。

    他们家才过上几天安稳日子,新房翻盖不出半年,欠下的一屁股外债咋还?

    他本来和老婆计划好,自己每月四千多块钱的工资,他花一千用来应酬,剩下的钱全用来偿还外债。

    现在可好,工作没了,他又是个无业游民。老婆会把他剥了皮抽了筋,然后指着他的脸,骂他没长心没长脑子。

    骂他就该下地狱,骂他世上男人死光光,为啥他不死,骂他为啥觍着脸活着。

    马龙害怕了,老婆是个多泼辣能干的女人,她如针刺他的目光,比割他的肉,还要让他疼痛。

    程蛟和马龙,再也没力气嘚瑟了。两人缩头缩脑,漫无目的游荡在街头小巷。

    这个夜晚的风是无奈的,它没有春天风的沉醉,更没有盛夏风的粗犷,连空气都在沉默中忧郁。

    八月的桂花在时光的影子里摇曳着冗长的回忆,儿时的愿望树早已在记忆里变了味。

    小城的街灯忽明忽暗,为何不见昨日的星光灿烂。

    他们被开除了,是的,“被开除”这几个字,压在他们的心上,使他们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他们挣脱不了,他们无处可逃,也无从说起。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分开,又是怎么走进各自的家门。

    一进家门,见到母亲,马龙鼻子酸酸的,拖着哭腔,喊了声:妈,我回来了。

    老婆在家附近的小饭馆打零工,要熬到凌晨二点才回家。

    他的老婆泼辣,可是泼辣的老婆有多辛苦,他能理解吗?

    母亲问他吃饭了没有?

    他蚊子般哼哼:妈,我吃过了。

    马龙想哭的声音,母亲一时还没发现。母亲像往常一样嘱咐马龙,让马龙早点歇着,明天一早上班。

    马龙哽咽着,妈……我……

    母亲问马龙,你咋啦?不舒服吗?说话吞吞吐吐的。

    妈,我,我被单位开除了……

    马龙话没说完,母亲就听见马龙那撕心裂肺的哭声。

    母亲吵马龙,好好的,说什么胡话呀!她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被单位开除。

    在她不变的记忆里,她的儿子是多么的憨厚而又老实。

    而此时此刻,马龙的泪水绝对是充满悔恨的泪水。只是这份泪水来得太迟,他的确是被厂子给开回家了。

    马龙边哭边喊:妈!是真的,我真的被厂子给开除了。

    母亲不得不相信,她家憨厚老实的儿子绝不像是在和她开玩笑。

    乌云压顶,母亲再也忍不住劈头盖脸朝儿子边哭边骂:你这个混蛋,俺说你这头没脑子的猪,整天里吃吃喝喝玩。

    俺就知道你早晚会出事,这不!这回真的应验了。你说,往后的日子要咋过?欠下的外债该咋还?

    母亲的忧愁、焦虑、失望,还有母亲的疲惫,马龙全看在眼里。

    他的心被狗吃了,他现在才承认,他就是个不孝子。母亲年轻守寡,拉扯他长大有多辛苦他假装不知道。

    可怜的母亲求人说了多少好话,流了多少眼泪,才在神风轮胎帮他找了份稳定的工作。

    他好不容易熬到干组长,给母亲挣来点脸面,带母亲过几天舒心日子。

    现时,却因为他的私欲,他的贪心不足,他被狗日的程蛟拖下水,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他掉进了万丈深渊,他对不起母亲和辛苦打零工的老婆。

    母亲问马龙:这事还有转机吗?等你媳妇回来,明儿一早,咱去厂里。

    咱找领导求个情,认个错,你看中不中?就说年轻人不懂事,请求领导原谅,领导兴许能开恩,肯放你一马。

    马龙怵在一旁抹眼泪,不敢言语,不敢照实了说事情没有转机,也不能说领导不准求情。

    他非常清楚,单位就是单位,神风轮胎,世界五百强企业,怎么会因为母亲的哭泣,肯为他打开方便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