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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馆内

    赤身裸体的人偶蜷缩在被褥中,双眼阖紧,似乎还流连于睡梦中。

    眼见散兵还不醒,空干脆撑起下巴观察这位昔日的死对头。

    空细细打量人偶的脸,像是要把这张面孔看出花来,不得不承认,散兵确实长得很不错,也非常符合他的审美。当他调查熄星事件时初遇这位自称浮浪人的家伙,便被那张笼罩于斗笠之下的精致面容吸引了所有注意力。

    彼时瑰丽又神秘的容颜让空迟迟挪不开目光,直到派蒙拍打他的肩膀小声提醒:“喂!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别盯着人家看了!”,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后来……空记得自己结结巴巴地夸赞散兵的帽子很好看,衣服也很漂亮,散兵闻言失笑出声的那副模样好像又浮现在眼前,空至今仍在疑惑,那个笑容究竟掺杂了几分虚假,几分真实呢?

    鬼差神使地,空莫名想摸摸散兵的脸。

    他伸出手,就在指尖差一点要碰到人偶面颊的一瞬间,散兵忽然睁开了眼。

    “你在干什么?”

    “原来你醒着啊……”空悻悻将手缩回去。

    “……”散兵不理他,转身下床寻找起自己的衣物,他捡起被空随手扔在地上的裤子和里衣,一件件为自己套上。

    尴尬的氛围弥漫在旅馆的房间,一直沉默下去总归不是办法。空清清嗓开口:“呃……昨天的事情,真的很抱歉。”

    “我不该不遵守承诺,把你扔下的。”

    “哈……”散兵扯扯嘴角终于开了口,毫不掩盖尖酸与阴阳怪气:“我这是有多大的面子,能让伟大的旅行者向我道歉?”

    “自恋也要有个限度,你怎么会觉得我在意这种事情?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空默默叹一口气,他就知道散兵会是这种态度,让他坐下来好好谈谈可真是比登天还难。

    他想起那个女孩的话:“没有人会愿意看着爱人把自己丢下,跑去跟外人待在一起。”但前提他们得是爱人吧?散兵和他之间,就连“虽然结了婚但实际是暂时住一起还偶尔打炮的死对头”,都比什么爱人靠谱。

    还有那束玫瑰,肯定是送不出去了。空郁闷地咕哝着:“算了……我还是拿去扔掉吧。”

    散兵凭借过人的耳力迅速捕捉到了这条信息,他转身盯着空:“扔掉?什么意思?”

    “哦,本来想送你一束花表达一下歉意的,不过应该是不用了……”说罢空开始自言自语:“但是扔掉也很可惜,还是送给别人吧?送给谁好呢……”

    散兵攥紧拳头,他强忍着把这金毛白痴揍一顿的冲动,咬牙切齿道:“给我。”

    “欸?原来你想要吗?”

    “少废话,拿来!”

    于是空便抱出那捧放在角落里的玫瑰,这种花太过娇嫩了,不少花瓣在酒馆和人斗争时连带着抖落,只剩个孤零零的花骨朵,空不免有些局促,这种花作为歉礼显然是远远不够格的。

    “呃…要不我再去买束新的吧?”

    散兵却大步走上前一把夺过,他面无表情:“不要,就要这个。”

    空还想说点什么,但散兵已经抱着花走到房门前,眼看着这家伙又要自顾自走掉,空赶忙上前拦住他。

    “你要去哪里?”“与你无关。”

    与你无关,又是与你无关。空的火气忽然又开始往上蹿:“你又要一声不吭地消失了,是不是?”

    散兵皱眉看向他:“去处理一点事而已,况且我做什么都和你没什么关系吧,你何必在乎一个罪人的动向?”

    空一时语塞,而散兵已经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空咬牙强忍下追上去的念头,他可干不出热脸贴冷屁股这档事。

    可犹豫一会,空还是对着快走远的人偶大喊:“喂!记得早点回家!”

    人偶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他用着空能听到的音量回应道:“知道了。”

    ———

    纳西妲盯着人偶怀里的那束花,面带微笑:“你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呢。”

    “没有……”散兵嘴上这么说着,却不自觉把花束揽得更紧了,纳西妲深知他的口是心非,便笑笑也不再说什么。

    “为什么突然叫我过来?”

    谈及正事,智慧之神揉了揉眉心:“世界树的情况又恶化了。”

    散兵面色一沉:“带我去看看。”

    晶蓝的巨树伫立在二人眼前,几天前尚且还算健康的树,如今散发的光芒忽明忽闪,愈发微弱的荧光连夜里的萤火虫都难以比拟。繁杂的树杈垂落下来,宛如佝偻着腰背的老人。运转了上万年的树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散兵忽然想用“老态龙钟”去形容一棵树,它完全就是一个苟延残喘的病号。

    “树根空缺带来的影响还在蔓延……现在它就是摇摇欲坠的状态。”

    “所以…可能还需要你再帮帮它。”

    纳西妲的目光转向人偶臂膀上未愈合的疤痕,她的眼中满是愧疚:“抱歉,明明前天才让你帮过它的。”

    散兵却情不自禁轻笑出声:“小吉祥草王,你完全没必要低声下气请求一个囚犯吧?你完全可以把我丢进去直接填补世界树的,不是吗?”

    纳西妲摇了摇头:“不,那我就和博士也什么两样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愿看见任何牺牲……再给我一些时间吧,总会有其他办法的。”

    “可真的来得及吗?”散兵指着濒死的世界树说道:“我前天明明用血浇灌过它,但即便这样,它也只不过能多支撑两天罢了,完全只是治标不治本。”

    “你早就知道了吧?小吉祥草王。”散兵风轻云淡地说出事实:“它要的是我的骨肉,我的灵魂,我的一切。”

    “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纳西妲发出一声轻叹,她看起来更心力交瘁了,智慧之神难得如此手足无措,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是,你还不想就此消失吧?你明明还有很多尚未了却的心愿……”

    散兵没有再回应她,只是盯着眼前的巨树,这个将他从历史上抹除干净的罪魁祸首,如今还要他来修补,命运还真是擅长和他开玩笑。

    一瞬间的恍惚,散兵似乎看见了更久以前,踏鞴砂那口被高温烧得通红的玄铁锅炉,它狰狞嘶吼着,滋滋鼓动发出可怖的声响,光是扑面而来的炙热蒸汽便足以将他的皮肤烫伤,整个岛屿的空气都被烧得沉闷。

    彼时他是什么心情呢?害怕?迷茫?还是在愤怒于丹羽的潜逃?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如果没有人去关上炉心,他所珍视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记忆中铁水翻涌的锅炉与眼前的世界树渐渐重叠,散兵深吸一口气,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棵树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炉心,只是这一次,它所牵连的是整个提瓦特。

    那他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散兵发怔地望向自己的双手。

    ————

    派蒙打了个哈欠,眼皮止不住打击,她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

    “空……散兵那家伙真的和你结婚了吗?我这几天连他人影都没见到……”派蒙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张大嘴,头一扭呼呼睡了过去。

    空起身将派蒙安顿好之后,重新坐回客厅,他抬手又往桌上的灯里添了点烛油。

    空心里愈发烦躁不安,散兵那混蛋,明明答应了他要早点回来,结果现在又像是人间蒸发了,都深更半夜还没回来。

    上次也是这样,那家伙半夜才带着血淋淋的手臂回来,这次呢?他不会又把自己搞得一身伤吧?

    空有点懊悔,如果他那个时候追上去就好了,最起码有他跟着散兵,他也不至于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杂乱思绪间,空忽然想起前天散兵是一声不吭出现在二楼房间的,那家伙好像从来不会好好走正门。

    故意不走正门…是不想被他发现吗?如果那时不是血腥气味暴露了他,他一直不知道散兵已经回家了。

    那他现在……会不会已经在家了呢?空这么想着,抬起脚走上二楼,他把步伐放得很轻很轻,唯恐惊动连睡觉都在时刻警觉的某人。

    他走到房门前,轻轻打开一条门缝朝里看去——某个人偶果真已经躺在床上了。

    空长舒一口气,这家伙真的是,回来了也不跟他说一声,害他白白等这么久!

    看见散兵平安归来,空本想关上门离开,可倏忽而来的阵阵低喃钻进了他的耳朵,那声音若有若无又奄奄一息,听起来仿佛就快断气。

    “……痛…好痛…”

    痛?空心头一紧连忙推门冲进去,他快步走到散兵的床前,借助窗外皎洁的月光,空看清了人偶苍白无色的面庞。

    散兵浑身湿透像泡在水里般,青紫的嘴唇不停发颤,眉头也皱成一片,瘦削的身躯蜷缩成一团,止不住地瑟瑟发抖,似乎被梦魇紧紧缠绕。

    “痛……”

    空脸色煞白,他急忙摸索散兵的上半身,并没有血迹,也没有伤痕,但能让散兵都喊痛,究竟发生了什么?

    空朝着散兵的臂膀向下摸,直到碰到了散兵的左手,他忽然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他摸索再三确认——散兵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消失了。没有血迹,徒留两个断指的切面。

    空的大脑一片空白——谁伤了他?

    茫然过后,胸口如同被贯穿般涌过无法言喻的刺痛。许久未有的杀意莫名腾起,无名的狂怒像是要把他的理智吞噬涅灭,他势必要把伤害散兵的混账碾碎扔进垃圾桶里。

    但人偶虚弱至极的痛呼立马拉回了他的理智,空定了定神让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让散兵从剧痛中脱离才是。

    空焦头烂额,可是他该怎么办……该做什么才能让缓解他的痛苦?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那种哄小孩入睡的手段。

    空掀开被角躺上床榻,他伸手将散兵紧紧揽在怀里,人偶消瘦到连骨头都格外硌人,空让散兵的脑袋搭在上臂,又用另一只手则一下接一下地抚摸他被冷汗浸湿的脊背。

    他轻声安抚着,语调像是在唱摇篮曲:“不痛了……不痛了。”

    他往手上凝聚了一点最柔和的元素力,在一下接一下的抚摸中注入进散兵的身体里,眼看着怀中人的紧锁的眉头终于慢慢放松下来,空才长舒一口气。

    可这点安抚还远远不够,他手里的动作一旦停下,散兵的五官便又会皱起来,于是空只好让散兵埋在他的肩窝,指尖的动作轻柔又缓慢,并一停不停地往他体内注入元素力,这样他暂时就不会被疼痛侵扰了。

    空忽然听见散兵低声嗫嚅着:“不要…不要离开我……”不止哪来的力气,尚处在梦中的人偶用完好的手攥住了他的衣襟,空从未见过散兵如此脆弱的一面。

    空心头一软,在他耳侧细语道:“我就在这里,我不会离开你的。”

    ……

    于是空整宿未眠,机械重复着安抚的动作,从未停歇,他传输了一整晚的元素力,直到天际逐渐露出鱼肚白。

    散兵在如同摇篮的怀抱中慢慢醒来,他抬眸就看见某个人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手上的动作却一直没停下。

    “……你在做什么?”

    散兵的声音如同一管清醒剂,空的困意立马被一扫而空,他坐起身,布满血丝的金瞳死死盯着人偶。

    他指向人偶左手的空缺,咬牙切齿质问道:“谁干的?”

    散兵下意识想遮掩两根断指,却被空一把拽起左手,残缺的断指就这么赤裸裸映在他的视线中。

    空一字一顿重复着:“谁干的?”

    胆小鬼习惯披在身上的尖刺像是拔光了,他甚至失去了直视那双眼睛的勇气,低下头发出气音:“是我自己。”

    “……我之前用血浇灌世界树,可那根本就不够,它的情况又恶化了,也许用我的手指填补,可以再拖延一点时间,于是我就用风刃切掉了手指。”人偶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效果很不错,在吞食了我的手指后,世界树暂时稳定下来了……”

    他低笑着:“如果不是布耶尔反应过来后立马控制我的神识…我或许可以把这只手都切掉,那棵树也能得到更多治疗。”

    空只是皱着眉静静聆听,他闭上眼睛,深吸气又深吐气,最终下定了决心。

    “我不会再允许你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