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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沈佳城感觉得到,身边那个人一反常态,竟一直在看他。

    若说什么时候的沈佳城最讨喜,不是在议会讲万字稿不需要看提字器的时候,也不是在军区和自己手底下的人打成一片的时候。

    倒是在他碰壁的时候。也只有这时候,他人模人样的。他还有个小动作,右手两根指头会转左手无名指的戒指。秦臻看了许久,有点想让罗毅停车,关上门,让这样的沈佳城跪在自己脚下,很能说会道的嘴唇不要干别的,就专心给自己含出来,再把东西全弄他脸上。

    ……这两天跟他待太久了,秦臻觉得自己可能真是疯了。

    最后,是沈佳城被看得发毛,先转移了话题:“所以,为什么这个时候回来。”

    秦臻这才把目光移开,看向窗外。

    许久,他竟然开口回答了。

    “这次行动和之前那几次主要不同的地方在于,多了陆地推进的部分。侦查和定点轰炸任务和其他的都差不多,但是,第十五天的时候,我们要空降到腹地,从三个方向重新夺取控制权——所以,叫‘三叉戟’。现在可以和你说了,‘海鹰’最关键的一仗是夜间突袭。陆地和空中作战是有很大区别的。在空中投弹是按一个按钮,炸几个关键建筑,有的甚至可以直接用无人机锁定目标。在陆地,靶心是活生生的人。战术配合你可以演练很多次,但是你没法模拟出战争的实况。”

    “……也都快要结束了。”

    秦臻没理会,继续讲下去:“我们丢了两个人。最讽刺的是,不是突袭的时候丢的。那一仗打得很漂亮,基本上没遇到什么有组织的抵抗。本地反抗的联军也给我们了不少帮助。我们最后一项任务,是负责给他们输送军火和物资。任务都完成了,是在回程的时候,遇到的地对空袭击。”

    “你在……”

    “没有地空导弹,我们的情报准确。他们用的防空武器很落后,基本属于37高炮那一类的,往肩膀上扛的那种。可是雷鸟C-5的机身底部是最大的弱点,你坐进去以后,会觉得这飞机宽敞。这是和平年代设计的问题,总是把一个数字当标杆。想最大化容量,最大化运输效益。”

    “所以,那架飞机没回来。”

    “回来了。”车内气氛太闷,秦臻降下车窗,沈佳城掏出烟盒,叼在自己嘴里点上火,然后才递给他。

    “问题就在于,他回来了。坠毁在我眼前。飞行员叫……”

    “杨程?”沈佳城猜道。

    “你是怎么……”这种军事行动都是最高机密,指挥部的牺牲人员名单还没统计完,也没公布于众,秦臻非常清楚。

    “今年二十三,和你还是老乡,”沈佳城一字不差地替他说完,“我第一次陪你去军区,坐的是他开的飞机。他是飞C-5的。还是小邱最铁的朋友。”

    “你是不是听我……”

    沈佳城自顾自地说:“我看……邱啸林这次也跟你回来了,是你给他放假了吧。”

    一般秦臻都是一个人回来,这次不同以往。在军用机场亲自接他落地时,沈佳城也看到了邱啸林,还同他打了招呼。小伙子情绪有点低落,没跟他插科打诨,就低头叫了一声沈先生。沈佳城怀里那包烟都没送出去。那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一二。

    秦臻转过脸来,有些惊讶。又不太惊讶。

    沈佳城有个很厉害的本领,对人名和人脸过目不忘,哪怕是跟他有过交集的最小的人物。

    “嗯,是我给他放假了,”秦臻说完,又纠正他,“杨程今年……二十六了。”

    “……哦,对。都三年了啊。”

    时间过得太快了。

    秦臻没再说话,车缓慢行驶,他摇下窗,把那个人递过来的烟抽得剩下几口。物资有限,第九区呆惯了的人抽烟都抽到闻得见焦油味儿。

    要放往常,他俩三句话内必定呛起来,这说了十句不止,互相都没踩着对方的地雷,和睦得有些诡异了。沈佳城怀里揣的‘沉香’,这烟太金贵,他其实也抽不太惯。某个看不见的匣子打开了,他只是想把嘴给堵住,指不定自己会说出什么会后悔的话来。

    沈佳城又把烟灰缸翻出来递过去。秦臻沉默了许久,还是掐灭了,没抽最后那个尾巴。

    他开口说:“下午跟我走吧。”

    “好,你不是要去……”沈佳城刚想说星辉,还挺诧异。

    “去六里河。”

    首都西区的退伍军人援助点。秦臻假期的时候会去帮帮忙,他向来都是一个人去,隐姓埋名,默默干活。

    去年十二月通过的那项退伍军人社会福利待遇法案给全国所有的援助点都增加了拨款,沈佳城带着团队亲自去几个地方考察过,看款项是否落实到位。六里河离家近,在他的选区里,他去过两次,并不陌生。

    沈佳城又说:“这个路线……没跟特勤组报备过。”最近,他和沈燕辉都收到了威胁信,去哪都要和特勤警卫部提前报备,每次出门前后都跟着保镖车。

    秦臻情绪还是不太高,说得也很不委婉:“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你,我看他是活腻了。现在报备。你报备还是我报备。”

    救助点是国家拨款,本地政府出资的社会福利项目,所有设施都是最基础的,很多都是社区内退伍军人或军人家属作为志愿者管理,偶尔有几名来做志愿服务项目的大学实习生。他们一直都缺人手。

    秦臻和这个援助点的负责人打过交道,到了就找到了活儿——周末打热线电话的人很多,他们正忙得不可开交。他也给沈佳城找了个活儿。援助点的友好合作医院刚刚完成对全体病人的电子建档工作,所有在西区这个援助点注册过的人档案一直是纸质版的,没更新到系统里。沈佳城负责带着三个实习生完成医疗档案的电子建档。

    秦臻坐下来接了三个电话的功夫,沈佳城已经把问题摸明白了,还整出一套系统来。他把面前堆成小山的病人纸质档案分成三大类,又把实习生安排成三组——只是注册登记的分一摞,让有计算机背景的实习生只负责录入,有复杂病历的筛出来放一边,在护士的监督下排序整理后录入,信息不全的另分一摞,交回给秦臻这边打电话二次确认。

    “……嗯,给您预约上下周四下午三点半。谢谢,再见。”

    “……住址信息要及时更新,您电话里跟我说吧。电子建档大概一个工作日内生效,您会收到短信提示。”

    秦臻挂掉手中电话喝了口水,看向简陋的办公室远端。沈佳城把来时候穿的毛衣外套脱掉,空调房里只穿一件T恤,铅笔别在耳朵上,正在一堆的书山纸海中间闪赚腾挪。他又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三位实习生的名字都记住了,正指挥他们各个击破。

    秦臻想,他自己不是天生就要当军人的,可沈佳城却是天生要当政治家的。

    这一干就是三个小时。沈佳城两次打电话给李承希,说把下午的会议稍微推迟一点。出门的时候,他心情甚至不错,叼着铅笔问身边的人:“怎么样,我这个苦力干的还可以吧。也不算辜负了当初你想做的事。”

    答应秦臻通过这项法案,是履行契约。可凡事要做,就要做得漂亮。这是沈燕辉从小教给他的。

    “下次也别送什么车了。我不常回来,也不开,你就……”

    秦臻话音未落,抬头就看见门口长枪短炮。他也就知道了,为什么整个下午沈佳城干劲那么足。

    记者把话筒都怼在眼前,秦臻习惯性地走在他外侧,也挡在他身前。但这次却被沈佳城拉到身后。

    采访很简短,内容无非是和去年年底他牵头的这项法案相关。沈佳城竟然在两分钟之内飞速回答完了所有问题。

    等走远了,沈佳城先开口:“人不是我叫的。”